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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古语意象里,轮台独树一帜。
地名托寄情思,中国自古有之:阳关道尽别离,蜀道叹其险绝,南山隐逸超然,蓬莱缥缈若仙。唯轮台所指,扑朔迷离。汉代轮台早已湮灭黄沙,后世对其位置更是聚讼纷纭。
纵使对唐宋诗词涉猎未深者,也大都能吟诵“轮台九月风夜吼,一川碎石大如斗,随风满地石乱走”、“轮台东门送君去,去时雪满天山路。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”、“僵卧孤村不自哀,尚思为国戍轮台”这般传世名句。
▲雪满天山路(图片来源:新华社记者 胡虎虎 摄)
其词口耳相传,其地却杳然难寻——我们不妨拨开迷雾,踏沙寻觅轮台何处。
(一)轮台之谜的考古解答
在汉代,轮台与后世诗词中的轮台并非一处,与1902年清政府设立并沿用至今的轮台县更是风马牛不相及。
彼时西域,曾盘踞着一个轮台国,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。此国命运,竟系于一场“闭门羹”。
汉武帝太初三年(前102年),贰师将军李广利挥师西征大宛。沿途小国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,独轮台国城门紧锁。
李广利勃然大怒,率兵踏平城阙,轮台国灰飞烟灭。仅一年后,轮台故都仑头城竟遭火灾。
汉代轮台遗址至今静卧于喀拉塔勒河畔的红柳丛中,如一卷焦黄的史书,默诵着昔日辉煌与倾覆之殇。
▲西汉轮台所在(图片来源:谭其骧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)
烽烟散去,轮台古国已成绝响。岑参挥毫写下的“轮台”二字,已然不是张骞凿空西域时湮灭的南疆故地,而是大唐雄峙于天山北麓的屯兵重镇。
无论是《白雪歌》中送别判官的天山雪路,或是《走马川行》里大军西征的凛冽寒夜,此处的“轮台”,是“都护铁衣冷难着”的壁垒,是“轮台九月风夜吼”的戍角,是“马毛带雪汗气蒸”的蹄痕——它承载着边塞的苦寒、将士的豪情与万里征途的回响。
考古学者循着诗词追索,目光聚焦于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古城。其残垣断壁,默然立于时光长河——无论斑驳的城砖纪年、扼守天山的险要地势,抑或昔日烽燧传递的军事烙印,都与岑参笔下那座风雪边城一般无二。
▲乌拉泊古城(图片来源:刘元 摄)
《乌鲁木齐市志》对乌拉泊古城的规模有详细记载:古城颇具规模,平面略呈长方形,南北长约550米、东西宽约450米。城墙夯筑,残高2~7米,基厚10米,顶厚3米。从夯土厚高、夯土土层及衬木排列密度看,城墙并非一次筑成,下部为唐代基础,上部曾经过后世多次修补。
经实地勘测,古城内由东、西、南三座子城构成,分别对应居民区、衙署区及税卡所在。除西墙外,东、南、北三面城墙均筑有瓮城,城垣轮廓保存基本完整,角楼等遗迹清晰可辨。尤其在南子城内,一座高大的夯筑土台巍然犹存,无声述说着昔日高等级建筑的规制。
▲乌拉泊古城西南角墩(图片来源:肖林 摄)
散落于地表的唐宋陶片、元代瓷片,连同出土的“开元通宝”铜钱、双耳灰陶罐等器物,无声勾勒出一派“禾菽弥望”的屯田盛景,恰与《新唐书》中“轮台、伊吾屯田,禾菽弥望”的记载遥相呼应。
轮台故址虽然也有昌吉古城、阜北古城等争议地点,但或因其城防结构年代不符,或因缺乏典型中原文物佐证,学界主流观点仍认为乌拉泊古城才是唐代轮台。
乌拉泊古城,静卧于乌鲁木齐天山区乌拉泊村,距市区仅三十公里。驱车出城,乡道蜿蜒,穿行林翳,忽而天地豁然——千年故垒,赫然撞入眼帘。
▲遥望乌拉泊古城(图片来源:肖林 摄)
城垣之上,“马面”森然(注:城墙凸出的箭垛)。四野苍茫,风声呜咽,恍如戍卒残影掠过垛口,耳畔似有战马嘶鸣——那一刻,时光的壁垒轰然坍塌,只剩历史粗粝的呼吸,拂过今人的面颊。
(二)从军镇到商埠
唐贞观十四年(640年),唐朝大将侯君集在平定高昌国后,唐太宗李世民改易了西域州县的名称与建制,天山以北设置了庭州,辖金满、蒲类和轮台三县。这是“轮台”第一次见诸唐朝典籍(《旧唐书·地理志三》卷四十)。
在推行郡县制的同时,建立了包括军、守捉、镇戍、烽铺等在内的军事防御体系,逐步实现了唐朝中央政府对天山以北广袤地区的管辖。
▲雪满天山路(图片来源:新华社记者 胡虎虎 摄)
作为唐庭州下辖的轮台县治所,乌拉泊古城的价值远不止于军事。它扼守天山北麓交通要冲,向东通庭州(今吉木萨尔),向东南经白水涧道达西州(吐鲁番),是丝绸之路北道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关键节点。
在古城周边数公里内分布着许多烽燧,与古城构成严密的军防网络,正如岑参诗中“寒驿远如点,边烽互相望”的描述。
烽燧绵亘,不仅是金戈铁马的守望,更是千年丝路上不灭的坐标,以狼烟为笔,在长空大漠间默书着安定与畅通的往昔。
城内出土的唐代莲花纹方砖、花卉纹铜镜、三足铁火盆等物,形制都类似中原,印证了《旧唐书》所载轮台“奉中夏之制”。
此地既是大唐经略西域的重地,更是胡汉交融的见证:汉地农耕与西域乐舞在此共生,中原钱帛与草原皮货于此流通。
▲乌拉泊古城出土的莲花纹方砖(图片来源:肖林 摄)
(三)从断壁残垣到文化坐标
自1957年跻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保名录,2001年,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乌拉泊古城在岁月中静守荣光。当年出土的双耳灰陶瓶、莲纹铜镜、陶灯盏等,在乌鲁木齐市博物馆展出,可以感受到当时在城内居住的人们简朴生活中对美好的点滴追求。
▲乌拉泊古城出土的部分文物(图片来源:肖林 摄)
2024年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中,RTK测量与无人机技术为古城建立了精准的数字档案,新一轮考古发掘即将启动——深埋夯土的陶片、锈蚀刀镞与灶灰余烬,正待破译更多湮灭于丝路的往事。
如今,站在古城残垣上,北望是乌鲁木齐市区的现代建筑群,南眺是乌拉泊湖的粼粼波光,城外的果园与玉米地延续着“禾菽弥望”的农耕景象。
当沿着青砖步道走进这座城,触摸斑驳的城墙,凝视展厅里的莲花纹砖与铜镜,便能读懂“轮台城头夜吹角”的边塞豪情。
后来清代设置轮台县,绵延至今。而乌拉泊古城这座“唐代轮台”,只余下风蚀的轮廓,在时光长河中缄默。
▲乌拉泊古城石头碑(图片来源:肖林 摄)
岑参或许不会想到,他笔下的风雪轮台,千年之后,竟化作黄沙深处的无字史册,向今人无声讲述着中华民族的来路。
保护乌拉泊古城,不惟是保存一段倾圮的夯土,更是珍藏丝路文明的古老胎记——让风沙中的城垣继续诉说:这里,是唐诗里的轮台,是丝绸之路上各族同心的见证,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长的沃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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